情感在道德面前变得如此无能为力,拒绝与逃避的话题变得如此意味深长——那段属于60年代的花样年华渐行渐远,亦真亦幻,唯有吴哥窟泥封处疯长的野草见证者已逝的浪漫岁月,并以年年如约般的青翠对那段“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虔诚地缅怀。物是人非,原本就是60年代的香港往事,真实与否都已不再是应追问的话题。袅娜的穿着旗袍的步态,绰约的寥落风姿,暗巷的雨夜,昏黄的街角灯光,暗香浮动带着韵脚的音乐,还有守候在那儿的孤寂的男子的背影,构成了《花样年华》全景画般的风情。爱了却没有长相厮守,那是一段无法诉说的北上网时;分开了却依旧情意绵延,那是一段欲说还休的心灵衷曲。曾经的伤痛羽化成魅力的四年,成为《花样年华》结尾处张曼玉(饰苏丽珍)重回故地时泪光莹莹的深情凝望,梁朝伟(饰周慕云)数年后重回故地的寻访。然而,近在咫尺却仍然逃脱不了命定般的错过,而这一错过,或许就是一生。记忆中的那个年代、那段年华,仿佛就是为了让人怀旧与感伤的,就像是发黄的就上海的月份牌,年代久远却风韵不减,尤似当年。抽身退回记忆中的那个年代,梁朝伟泥封记忆的吴哥古迹在王家卫的镜头下以层层迭迭的“门”的意象存在着,那是所有人进出的地方,是带着真心而来、带着祈祷而走的地方。真心是欲念,祈祷依然还是欲念,因而,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的——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在梁朝伟泥封记忆并且自以为轻松离开的时候,画面中有一位高僧背对着摄影机,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梁朝伟成为一个被看的客体,当局者迷,局外者清,更何况是那样以为得道高僧呢!燃烧着的欲望再怎样泥封都只是自欺的手段,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属于他和她的爱欲与文明是永恒的不老记忆,鲜活而且具体。其实,影片伊始的片头字幕就已经定下了男女主人公必然分离的终局——“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她掉转身,走了。”分手不需要理由,王家卫在影片中一再的强调着男女主人公错位的机缘,传达出他们偶然的相遇与必然的分离。情境错位:偶然与必然之间 影片以一系列的偶然开场,让梁朝伟与张曼玉匆匆相见相识,演绎情感围城中两个被动的等待者如何深陷情感漩涡又主动突围德尔故事。诸多情境上的错位强化着他们之所以相爱又分开的理由。情境1.租屋开场戏用笔极为简洁。张曼玉与房东太太定下租约,转头而走的瞬间,与前来租屋的梁朝伟不期而遇,短暂得可能没有任何印象,然而红尘一瞥,却是情缘一生的开始。情境2.搬家然后是因赁屋而致的搬家。梁朝伟与张曼玉隔壁而居,不约而同选择了同一天搬家,恰好两个人又都是独撑局面,因而家搬得毫无章法,家具、生活用品多次被搬家人员错放。梁朝伟将错放的书籍还给张曼玉,让两人迈出了相识相知的第一步。偶然而戏剧化的清洁预示着在叙事展开的过程中,男女主人公必会因这种偶然的互相走入而牵扯出某些或然的可能。情境3.拟境影片颠覆了传统的叙述模式,淡化了梁朝伟妻子和张曼玉丈夫的出场,只吝啬地给了他们背影与声音,将原本是四个人的关系只简化为两个人的故事。然而,在梁朝伟与张曼玉的情感世界里,却始终纠缠着另外两个人的影子。为了得到“他们是怎样开始的”这一答案,梁朝伟与张曼玉以“模拟情境”的方式体验着事实真相。影片以此种方式既强化了电影影像的趣味性与多种可能性,同时也在错位的“角色互换”中使男女主人公无奈与无助的内心世界暴露无余。剧中有几处模拟情境一处是两人虚拟情境,意图发现彼此的爱人谁会是调情的主动者,结果以张曼玉依据:“你知道你的老婆是个怎样的人吗?”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开作为结束。此时虚拟情境与真实情境合二为一,点名张曼玉对丈夫既爱且恨而又无计可施,只能以言语方式发泄怨气的可怜可叹的处境;另一处是张曼玉向虚拟成她丈夫的梁朝伟质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结果在“丈夫”承认的情况下,张曼玉只以默默流泪应对,伤心至极;再一处是属于梁朝伟与张曼玉两个人的。两个人因害怕离别而虚拟着离别时的场面,梁朝伟松开了张曼玉的手,转身走开,留下张曼玉任由手指掐掐了臂上的肌肉。短暂的黑场,梁朝伟将肩膀借给张曼玉,任其倚靠,后者痛哭不止。因深爱并纵容着爱人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情绪的低谷。或许是最初因为同病相怜,随后彼此同情而惺惺相惜、相互关爱。“拟境”既让观众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让观众走入了两人的情感世界,感受着他们节制的欲望与真情。都市的喧嚣背后,人类情感以多种方式上演着,错位镜语中的情爱淡淡地来却浓浓地萦绕着,挥之不去。一、道德错位:接受与拒绝之间 一面是双方爱人日渐彰显的畸恋,一面是男女主人公以礼节情的传统道德,这种伦常错位所形成的对立的价值取向使影片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张力场”。王家卫无疑是聪明的,选择如此扩张感极强的视角必将使情绪的宣泄收放自如。在拍摄过很多现代都市题材,诸如《阿飞正传》、《重庆森林》、《春光乍泄》之后,王家卫为何又退回60年代,选择了“怀旧”情绪?其实仔细分析,便不难发现,在“怀旧”表层的背后隐喻着都市情感向原初的皈依。正像片中何老板所说,总觉得新领带花了点(余小姐/情人送的),还是旧的那条好。现代都市情感的迷失大多出于无法或是不愿承受生命的平常与平淡使然。而何老板所言恰恰直击过来人的要害,其实却是“人不如旧”,情感回归的意象被云淡风情地简笔带过,暗示着张曼玉最终的情感选择。王家卫匠心独具,始终未将情感与道德底线的那个薄层点破,只是紧紧围绕“怀旧”这一生命母题,游弋在梁朝伟与张曼玉接受与拒绝的情感漩涡之中,诠释着道德判断的终极价值。而有意味的是,王家卫精巧地设置了一系列主客观背景,始终在为他们提供着组中走到一起的可能。首先是主观心理的趋同。对方妻子与丈夫的情感背叛,使梁朝伟与张曼玉本就产生的朋友之谊更多了向前发展一步的可能,而且接触过程中两人的情投意合、共同的生活志趣都在激荡着互慰的灵魂撞击。张曼玉偶然知道梁朝伟生病并想吃芝麻糊,便煮了一大锅与包括梁朝伟在内的所有人分享,个中滋味,可见其情;梁朝伟在旅馆再次生病,张曼玉急切地赶往本不打算去的“2046”号房间,关心之情,可见一斑;得知梁朝伟要去新加坡,情急之下张曼玉说出“我们自己知道没什么不就行了”,留恋难舍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旗袍”意象的每次在场都指向着中国女性的“传统”情结,从而制约着情感世界再次错位的出现,抑或是由于传统观念中“发乎情而止于礼义”的道德戒律迟滞了张曼玉的决定以致未能实现“多一张船票”与梁朝伟一同离开香港的选择。而梁朝伟对张曼玉的感情之挚,也是日久弥切。梁朝伟因为向和张曼玉在一起而提议共写武侠小说;有因为害怕令张曼玉颇多闲言而新租寓所;因害怕她不来新寓所而焦灼等待;因担心她而让她回去后打个电话,哪怕一句话都不用说。正因为体念之深,才使得梁朝伟在追求并说出爱意之后却始终无法冲决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选择了放弃并离开了伤心之地。他们在共同坚守着“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这一道德信条,在同双方爱人的道德缺失比照的同时,只能任由怀恋日笃。这种道德上的对立与错位,其实正是一种普泛化的时代表征。其次是客观“景语”的营造。王家卫承袭着他惯用的风格,即以小空间负载深厚内涵的影响策略。诸如租屋、旅店、办公室、餐馆等场景的构设皆是单调而缺少家庭温馨的存在物,更遑论狭长的路面、窄仄的楼梯、楼角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面透露着局促与不安、暗淡与凄凉。这些导演可以流露的审美观照成为王家卫的影像格调,凸显出浮华人世中作为个体存在的人所面对的生存境遇——如此的渴盼与失落,如此的寂寞与孤独。偶然的一次擦肩而过就可以成全一段错位的足以毁掉两个家庭的畸恋,情感的不可把握与不可寄托在此体认无疑。“景语”的调用是对人生际遇无常无法释怀的一种呈示。王家卫深谙此道,不时地运用画面造型的能指功能,在舒展、沉缓的音乐氛围中,在灰暗、浅淡的影调中渲染人世的无助与无可奈何,苦闷与抑郁。每一次“雨”的不期而至都是对梁朝伟与张曼玉情绪的指认,呈示男女主人公如雨一样绵延不断、挥之不去的愁情。梁朝伟欲离开香港‘离开张曼玉的前夕,即将分离的眷恋情绪在雨景中被渲染着、弥漫着,裹挟着雨中显得越发孤独的两个被遗落于爱的世界之外的灵魂。“烟”的意象是直接与梁朝伟的情绪世界紧密相关的:在知悉妻子的不忠之后,陋巷墙下苦涩的孑然独处,吸烟成为他排解情绪的最佳方式;约张曼玉共写武侠小说后,办公室内的闲愁,“青蓝色”的烟雾恰恰与随后张曼玉场景中的灰蓝色的调子如出一辙,这种蓝调笼罩着他和她,外化着他们压抑而忧伤的内心世界。这些主客观情境的设置,都在暗指着同样境遇下的两个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走到一起,然而,正像“烟”的意象所潜隐的——一切必会消散,“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因不愿再践踏灵魂中的那方净土,两个人宁愿割舍未来拥有幸福的可能,空余下对旧日纯美时光的感怀,留待岁月慢慢繁荣记忆。爱欲与文明之间只是那么一步之遥,影片中无数次出现“时钟”这一道具,或居于画面一隅,或成为画面特写,时间渐行渐远,年华逐年老去,他和她将那句执著的“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的话语固守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风景。纵然情感美丽,却憔悴了花样的年华。三、时空错位:取舍与得失之间王家卫对艺术的唯美追求近乎于恪守,此片更有过之。苏丽珍的扮演者张曼玉每次出境时,旗袍的雅致与不落俗套,明示着怀旧气氛。加之低调、渗透着生命感伤的音乐以及周璇“花样年华”歌曲的适时介入无疑又平添了旧日情怀的醇浓。凸显“怀旧”的主旨,其实就意味着男女主人公在取舍之间的最后选择结果:怀旧意味着记忆,记忆意味着已经失去。导演巧妙地运用了若干镜头语言直接或间接暗示着时空位移,铺设得失置换的可能情状。1. 选择情境上文提到的“拟境”其实都是选择情境。举一例。梁朝伟即将离港赴新加坡而与张曼玉告别的一场戏里,导演用了选择情境:一种是两人轻轻牵手,张曼玉倚在墙上落寞地任梁朝伟悄然离开;一种是两人轻轻牵手,张曼玉遂反握其手,倚在梁朝伟的肩头痛哭失声。这种实验并不像德国汤姆·蒂克《罗拉快跑》的叙事结果:同一个故事,不同的发展导致了不同的结局。王家卫的选择情境是在选择之后、在情境悬置之后又合二为一,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梁朝伟在拟境中已目露坚毅之色,最终执意离开。实际上,结果并非选择情境的重点,重点在于选择的过程让张曼玉袒露了心中的真情实感,既让梁朝伟得以明了,同时又让观众心知肚明,更进一步地渲染结局的悲情效果。2.慢镜头与定格影片运用慢镜头多次延展男女主人公的情绪空间,调动观众的幻想性思维,臆想二人可能会有的爱如潮水的未来,从而与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定格”语言的调用,在强化视像冲击的同时,也加重了影片的意义指向。梁朝伟在离港前,委婉地告知张曼玉:“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无望地等待之后,梁朝伟走出2046,在长长的走廊尽头被瞬间“定格”。在此之前,张曼玉因梁朝伟生病,赶来2046而后离开时,也在同一地点被瞬间定格。导演将“定格”这一镜头语言置放在同一地点绝非偶然,意在强调因时空错位而导致的最终结果,哪怕有一个人稍微回一下头,奇迹就会发生,结局就会改写。然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留与去、取与舍之间挣扎的痛苦。如果他们缘份的时空没有错位的话,我们又何尝能体会到这份痛楚与伤怀,又何尝能体会导演王家卫的这份苦心孤诣。选择本身就意味着一种痛苦,为了固守灵魂的安适而宁肯与愿相违又是怎样的一种勇气!结尾处的他和她生活着,却再也没有大悲大喜。而曾经的那扇蓄满情感的心灵之门在有风的日日夜夜是否会悠悠开启,情感是否会渐渐弥漫氤氲?时过境迁的几年后,梁朝伟还是放不下旧日情感而只能是自欺欺人地把“秘密”泥封,而张曼玉再次回到曾租赁居的窗前,也仍为旧日情感刺痛得泪光闪闪。转借冰心先生的一句美文,毕竟“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何况,谁又能说,爱就必须要长相厮守,分离就不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