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生日卡片》
刚进入台北师范艺术科的那一年,我好想家,好想妈妈。
虽然,母亲平日并不太和我说话,也不会对我有些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作,虽然,我一直认为她
并不怎么喜欢我,平日也常会故意惹她生气,可是,一个十四岁的初次离家的孩子,晚上躲在宿
舍被窝里流泪的时候,呼唤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所以,那年秋天, 母亲过生日的时候,我特别花了很多心思做了一张卡片送给她。在卡片上,
我写了很多,也画了很多,我说母亲是伞,是豆荚,我是伞下的孩子,是荚里的豆子;我说我怎
么想她,怎么爱她,怎么需要她。
卡片送出去以后,自己也忘了,每次回家仍然会觉得母亲偏心,仍然会和她顶嘴,惹她生气。
好多年过去了,等到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算真正明白了母亲的心,才开始由衷地对母亲恭敬起来。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国外教书,只有放暑假时偶尔回来一两次,母亲就在家里等着妹妹和弟弟
读完大学。那一年,终于,连弟弟也当完兵又出国读书去了,母亲才决定到德国去探望父亲并且
停留下来。出国以前,她交给我一个黑色的小手提箱,告诉我,里面装的是整个家族的重要文
件,要我妥善保存。
黑色的手提箱就一直放在我的阁楼上,从来都没想去碰过,一直到一天,为了找一份旧的户籍资
料,我才把它打开。
我的天!真的是整个家族的资料都在里面了。有外祖父早年那些会议的照片和札记,有祖父母的
手迹,他们当年用过的哈达,父亲的演讲记录,父母初婚时的合照,朋友们送的字画……所有的
纸张都已经泛黄了,却还保有着一层庄严和湿润的光泽。
然后,我就看到我那张大卡片了:用红色的圆珠笔写的笨拙的字体,还有那些拼拼凑凑得幼稚的
画面。一张用普通的图画纸折成四折的粗糙不堪的卡片,却被我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收在她
最珍贵的箱子里,和所有庄严的文件摆在一起,收了那么多年!
卡片上写着的的是我早已忘记了的甜言蜜语,可是,就算是这样的甜言蜜语也不是常有的。忽然
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好像也只画过这样一张卡片。长大了以后,常常只会去选一张现成的印刷
好了的甚至带点香味的卡片,在异国的街角,匆匆忙忙地签一个名字,匆匆忙忙地寄出。有时
候,在母亲收到的时候,她的生日都已经过了么好几天了。
所以,这也许是母亲要好好地收起这张粗糙的生日卡片的最大理由了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
也只给了她这一张而已。这么多年来,我只会不断地向她要求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怀,不断地向
她要求更多的证据,希望从这些证据里,能够证明她是爱我的。
而我呢?我不过只是在十四岁那年,给了她一张甜蜜的卡片而已。
她却因此而相信了我,并且把它细心地收藏起来,因为,也许这是她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唯一的证
据了。
在那一刹那里,我才发现,原来,原来世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容易受骗和容易满足的啊!
在那一刹那里,我不禁流下泪来。
贾平凹《关于父子》
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
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这如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一代一代的媳妇都在埋怨婆婆,你也是媳妇你
也是婆婆你埋怨你自己。我有时想,为什么上帝不让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人数永
远固定着,儿子那就甘为人儿地永远安分了呢?他上帝偏不这样,一定是认为这样一直不死地下
去,虽父子没了矛盾而父与父的矛盾就又太多了。所以要重换一层人,可是人换一层还是不好,
又换,就反反复复换了下去。那么,换来换去还是这些人!可不是吗,如果不停地生人死人,人
死后据说灵魂又不灭,那这个世界里到处该是幽魂,我们抬脚动手就要碰撞他们或者他们碰撞了
我们。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是那些有数的人在换着而重新排列罢了。记得有一个理
论,是说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存在着什么优劣,而质量的秘诀全在于秩序排列,石墨和金刚石其
构成的元素相同,而排列的秩序不一,质量截然两样。聪明人和蠢笨人之所以聪明蠢笨,也在于
细胞排列的秩序不同,哦,不是有许多英雄和盗匪在被枪杀时大叫“二十年后又一个×××吗?”
英雄和盗匪可能是看透了人的玄机的。所以我认为一代一代的人是上帝在一次次重新排列了推到
世界上来的,如果认为那怎么现在比过去人多,也一定是仅仅将原有的人分劈开来,各占性格的
一个侧面一个特点罢了,那么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本是
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
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这一世人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
朱自清《背影》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
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
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
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
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
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
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
“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
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
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
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
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
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
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
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
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
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
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
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
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
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
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
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
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
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
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
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
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