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耐心读完,读完你就懂了。
记住:耐心!
记叙的技巧:倒叙(4)
假想另一个题材:叔叔家里本来没有狗,星期天去看婶婶,居然添了一只漂亮的狮子狗,家中顿时热闹了许多。你在记述了这只狗的可爱之后,--以上都是直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呢?它有个奇异的来历,这就是把先发生的事移到后面来写了。
同样的形式: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晴天有鸟叫,雨天有淅沥声,夏天有浓荫。可是这两棵树当初是谁栽的呢?……
继续推广:学校里有个老校工,胡子都花白了,天天还是摇铃打钟,烧水送茶,他对每个学生都很好,学生都管他叫伯伯。他独身一人,没有家室,在这个学校里服务也有二十年了,那么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呢?他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按照一般通行的说法,这颠倒时序的写法叫"倒叙",倒叙是使文势变化的基本方法。
但是请注意:倒叙毕竟是不自然的,如果读者觉得它违反自然,就不容易接受。所以:"倒叙"经常伪装成好像也是直叙的样子。侦探小说是倒叙吗?也许是吧,一件罪案要先有犯罪的人,犯罪的动机,犯罪的方法,实施的步骤,而侦探小说一开始就写犯罪的结果。
从罪案的发生看,侦探小说是倒叙;就侦办的经过看,警察的确是先看见了尸体,再去查死者的姓名,清查死者的人事关系,假设涉嫌的人,一步一步水落石出,最后将凶嫌逮捕。时间的顺序就是如此。这岂不又像直叙?
写侦探小说,作者的布局的确想倒过来写,但他不能以凶手的眼睛建立视点,要以警察或侦探的眼睛建立视点,正是为了避免"赤裸"的倒叙。
几乎每一个谈论"倒叙"的人都举过下面这个例子,各家的"版本"略有不同。故事的大意说,某君从异地还乡,见家中的长工赶着马车在车站迎接,颇感诧异,他以为弟弟会开着汽车来的。
他和长工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家里的汽车呢?"
"昨天撞坏了。"
"怎么撞的?"
"二少爷开快车。"
"哦!我弟弟怎么样?"
"在医院里急救。"
"咳!他开车为什么不顾安全呢!"
"因为他要送老太爷去医院。"
"我爸爸怎么啦?"
"他老人家突然得了心脏病。"
"本本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呢?"
"因为家里失火,房子都烧掉了。"写这个故事的人似乎有意把整个事件倒过来说,但是读来十分自然,他不但使我们"听见"家破人亡的惨变,也使我们"看见"一个拘谨的、迟钝的、口才笨拙的老仆,他透过人物性格使倒叙显得合理,也就是说使读者"误以为"仍是直叙。
有人在外面应酬了一天,回家后发觉遗失了打火机。那打火机是个纪念品,他不能淡然置之,就坐在家里,抽着烟,回想可能失落在什么地方。他把当天所到的地方、周旋的情景一一在脑子里检查一遍。他倒用不着按照时间先后排列相反的次序。他可以先想印象最深刻的,先滤掉没有可能的。
早晨到某旅馆看某人,在那里并未抽烟,不可能遗失打火机。
下午四点陪朋友喝咖啡,大家称赞他的打火机,有人开玩笑说要"没收",他也用开玩笑的态度抓起打火机,装进口袋里起身就走。这一幕印象最深刻。
剩下的,一个是中午的餐会座谈,一个是晚上的喜酒,这两个地方最可疑。喜筵上一直有人点烟敬酒,自己的打火机有没有拿出来过?……
这也是倒叙吧?然而它是顺着"他"的思维写的。
如此这般,我们有两个问题:一、从什么地方倒叙;二、怎样"伪装"成直叙的样子。
民间传说有很多女子比男人强,而且她们大半是丫鬟或姨太太。据说有一次,蒙面大盗侵入一个富人的家庭,把全家人都捆起来再大肆劫掠,有一间上了锁的屋子无法进入。盗匪断定屋子里有值钱的东西,威吓富翁交出钥匙,富翁的太太吓慌了,说出钥匙在姨太太身上。姨太太知道不能抵赖,就坦然说:"你们放开我,我打开锁,带你们进去拿东西。"强盗认为一个女流不足为患,就给她松了绑。她果然开了锁,举着烛台,跟在强盗后面指指点点,使强盗找到金银。(此处故意遗漏一件事。)强盗走后,富翁急忙报案,官厅查问强盗的模样,都说强盗蒙着脸,看不出来,独有那位姨太太说,她替强盗秉烛照明的时候,故意把烛泪滴在强盗的衣服上,希望官厅赶快搜寻,但看衣服后背有蜡泪的,便是疑犯。(前面遗漏的事在此处写出来。)官厅凭此线索,果然破案。
在这个故事里,把姨太太留下破案的线索改为倒叙,增加叙述的曲折起落,这是把"关键"移后,让读者有所期待,有期待而后有满足。倒叙的"伪装"也很成功,姨太太的布置在当时是一大秘密,旁人看不出来,强盗感觉不出来,只有姨太太自己知道,但她恨不得连自己也瞒着,所以读者对此一隐秘的气氛不加抗议,以为自己也"应该"和在场的人同样懵然。如此始能破案,而读者赞成破案。
使用局部倒叙的人不要忘记了,"倒叙"的部分叙完以后,多半要回到主流,继续直叙下去。这样,直叙的"大形式"并吞了倒叙的"小形式",倒叙始完全自然。姨太太设计破案的线索,是倒叙,官厅凭线索破案,是归于直叙。同理:
那个遗失打火机的人,在左思右想、东找西寻之后找到了打火机,并慎重地收藏起来。
那个坐在马车上惊闻家变的归客,只嫌马车太慢,恨不得一步走完。
那白发苍苍的老校工,平生最爱儿童少年,所以选择了现在的职业。
在我家院子里栽树的人早已不知哪里去了,诚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婶婶一直希望有只狗陪她,如此这般得到了狮子狗,不寂寞了。
进电影院或博物馆之前不早已饿了吗?现在电影散场赶快吃饭吧。
倒叙是直叙的变化、调剂,整体倒叙的散文很少;局部倒叙的散文,其倒叙的部分多半不会很长。而且,倒叙完毕回到直叙以后,文章也快要结束了。这就是说,倒叙的部分多半在文章的后半段,甚至有人定出比例,认为约占三分之一的篇幅。
特殊的例子总是有的,试看:越王勾践破吴归
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春满殿
到今只有鹧鸪飞李白的这首诗,倒叙的部分竟占了四分之三。这样写成的散文也有时可以见到。
最后的问题是,纵然使用倒叙,那材料仍然不能写成一篇可读的文章,怎么办?如果这是课堂上作文,你只得硬着头皮写,如果是自由写作,那就放弃这个材料算了。并不是每一经验,每一见闻,每一思虑都是文章,我们放弃的材料比使用的材料不知要多几十倍。不过放弃并非"丢弃",你可以保存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忽然有了用处。
以上的说法尽量约束了写作时的想像力。一开始我就说,我们是讨论忠于事实的记叙文,只希望事实在读者眼中生动一些。
在想像的天地里应该没有乏味的事情,你可以"加油添酱",甚至可以"妙造自然"。老夫老妻无言对坐,结婚五十年把可说的话都说完了,多乏味啊,文章怎么做得成呢?但若可以任意想像,就有一个蚂蚁在老太太脸上爬,跌进皱纹里头爬不出来,老太太挺富泰,纹沟一挤,几乎可以把蚂蚁活埋了!老先生望着妻子的脸微笑,像五十年前的笑法,而老太太也忽然腼腆起来。
有一年,我穿过台北市新公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朋友向我兜售奖券。那时正是上午。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说祖父躺在台大医院的三等病房里缺钱。台大医院近在咫尺,我教他带着我去看他的祖父。进了迷宫似的台大医院,那小朋友忽然不见了,一条条走廊上只有灰沉的光线和使人联想到尸体防腐的药水气味。我想那孩子撒了谎,又在无以自圆的情势下逃走了。这件事我一直不能忘记,也始终不能写出来,材料本身有缺陷,倒叙也难以补救。若是摆脱限制,自由想像,那孩子把我领到病房,朝着病床上的老太太或老先生虚指一下再躲开,而我不知是诈,上前和老太太攀谈起来,岂不就可以得心应手写下去?
在想像受限制或想像力不够的时候,写散文的人宜乎用"观察"来补救。
身在局外,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去发现可写的材料,都算"观察"。若非观察,怎知有老翁老妇默然对坐。若非观察,怎知老翁微笑。不但写老翁微笑,而且写老翁为老妇脸上的蚂蚁而微笑,而且写老妇因老翁之笑而腼腆,是靠进一步的观察,连续观察。
连续观察下去,或者可以发现,两人虽然无话可说,却并不走开。老妇坐在那儿打毛衣,老翁坐在那儿玩扑克牌,这两种"活动"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并无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必要,然而他们谁也不肯走开。这就又"观察"出一些"意思"来。五十年来,两个人的"领域"已合而为一,他们互相依存。如果有材料,此处可以开始"倒叙"了。
或者,你看见另外的景象。那打毛线的老妇,忽然起身离座,她要走开吗?不是,她拿着快要完成的毛衣到老翁身上比试,她是替丈夫打毛衣!过了一会儿,老翁把扑克牌收拢、叠好,起身离座,他是要走开吗?不是,他活动一下筋骨,又坐下了。他还对老妇说:"你的运气很好,我算出来了。"原来他是替太太卜卦玩儿呢!两人在形迹上很淡,在情意上却是很浓。这不是更有意思吗?也许这些年,老翁老妇常常无言对坐,一个为一个卜卦,一个为一个打毛衣,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表现出良好的默契。如果有材料,这也是倒叙的时候了。
我们怎能知道他们以前的生活呢,又不能观察他们一辈子。或者你得跟他们谈谈,你得"访问"。访问是观察的一部分。发现了"有意思"的现象,好比找到"矿苗";
进行访问,就是"开矿"。如果老师说,明天远足,后天作文写《远足记》,那么你在车上不能只打瞌睡,你得跟售票员谈谈,你在中午不能只吃包子,你得跟小贩谈谈。你进了庙不能只求签,你得跟和尚谈谈。
这样,材料就多了。把材料一条一条列在纸上,从其中选出若干条来写你的《远足记》,想想用哪一条开始,哪一条结束,哪一条倒叙,或者根本不必倒叙。
人多半喜欢谈他自己,所以访问多半会有收获。倘若碰了钉子呢?你不是想把文章写好吗?那就不要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