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想从公司管理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一个关系职员切身利益的呼声,为什么一定要用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才可以引起重视?仅这一点就很值得深思。我92年进入万科时,公司内就有关于加班的抱怨,十年了,这种抱怨一直没有停止过。而公司管理层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共识,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引导,更没有有效的解决。这本身,就说明万科的管理还有很多的不完善之处。
管理者总喜欢强调员工应当通过正常的渠道来沟通,问题是,加班这个议论了至少十年的问题,在“正常渠道”已经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效果在哪里?这一次,通过这个传统意义上“不很正常”的渠道,一下子就引起了包括集团高层在内的注意。今天中午,郁亮总经理亲自主持会议,请集团老总和职能部门总经理们共同讨论“加班问题”,将此视为“员工满意度”的一种反映,显示了管理层的高度重视。事实说明,传统的“正常渠道”其实是无效的,而这个渠道才是有效的,它又一次证明“互联网将颠覆传统的管理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帖子是积极的,有价值的,因而是值得欢迎的。
其次是我对加班问题的看法。这个问题比较复杂,的确不能笼统地说“好”还是“不好”。我想谈几个基本的判断。
任何一个事业兴旺发展的企业,不可能没有加班。不仅万科有加班,中海也会有,华为也会有,每一个优秀的企业,都会有一大批把自己全身心献给这个企业的人,都会有一大批以加班为乐的人。在今天中午郁亮召开的讨论会上,一位高层经理回忆在一线的加班时光,说当时完全成了习惯,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按时下班回到八卦岭,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困惑了一个多小时,才意识到应该先吃晚饭。应当说,没有这些人,没有这种精神,就没有万科的今天。
有没有完全不用加班的单位?肯定有。但这种单位要么就是生命力已经枯竭的企业,要么就是由纳税人养活的机关。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用加班的。王石online上,有一个帖子的作者就是来自这样的单位,但他说的却是:我真羡慕万科,真想在这样的地方好好加个班!我相信这绝不是矫情。我也曾有过一段闲适的机关生涯,那时的心情,就是这样。
我跟一线公司职员座谈时说过: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自己做的。你们两个人,同样的专业水平,同样的聪明程度,同时进入公司,一个人按时上下班,另一人每天要在公司多工作两个小时,一年以后,两个人在公司的发展会是一样的吗?在社会上的价值会是一样的吗?叫你做老总,你会喜欢、信任哪一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逐个把万科的管理人员数数,哪一个不是从“惨无人道的加班(莫军语)”中历练出来的?有人说王石只顾自己潇洒,哪里知道王石曾是万科最大的工作狂?公司初创时期,王石等公司老总在白云机场等飞机的空闲,都要去仓库参加装车,更不要说写字楼里的无数不眠之夜了。
万科有一个口号:学习是一种生活方式。其实在万科,加班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生活方式应当由个人来选择,而不应当强行推广。职员有权利选择一种平静有序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事实上有一些同事已经在这样做。他们很看重家庭生活和子女的教育,为此可以放弃个人的事业发展,满足于完成压力不大的工作,不去竞争更高的职位。这样的同事,同样获得公司和同事们的认同。这是一种选择,你选择了一种生活,也就放弃了另一种生活。而如果你选择了竞争,选择了超越,你就必须付出比别人大的代价。希望出人头地,而又不希望比别人付出更多,除非你是奇才,否则成功的可能很小。不但在万科不能成功,在其它地方同样不能成功。
有一首老歌唱道:“我们努力地工作,是为了幸福地生活。”言简而意赅。我觉得,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忘了工作的根本目的。诚然,有些人通过加班也能感受到“幸福”,比如王石和他的智囊团为了万科的上市,在熬过一个通宵,完成中国第一份招股通函的时候,他们一定感受到了幸福。这是成功的幸福,是事业的成就感带给人的独特的幸福感受。他们会把这份成就感带给家人,他们的家人也会由此感受到幸福。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假设:如果工作的成果和工作时间成正比的话,加班多的人,其成就感也就越大。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不会产生抱怨。问题是,在实际工作中,加班的成果与加班的时间往往不能成正比,职员在加班中不能获得成就感,只能获得疲惫感,这样,他本人及家属当然是很不好的感觉。按这个逻辑,我的推论是:对加班抱怨最大的单位或个人,其加班的效率应当是最差的。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我们就要问:这样的加班,意义何在?
在万科的许多地方,不乏这样的情况:低效率的会议,重复的劳动,由于专业化程度不够而额外花费的时间,由于新人的大量进入、缺乏经验而不得不付出的时间成本,这些都会表现为加班的增多。70年代部队搞练兵比武,一个炊事能手做全连的三菜一汤,连蒸馒头在内只要40分钟。这是高度专业化的结果。换三个新兵,要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除了起五更睡半夜,还能有啥办法?所以根本问题是提高专业化程度。
当然不能忽视管理者的因素。万科的管理者,基本上都属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类型,习惯于“我们当年如何”的思维方式,对职员的时间缺乏一种珍惜的意识。职员愿意牺牲个人的时间给公司,这是一种极其宝贵的财富,需要特别保护而不可滥用。如果把员工的积极性当成自来水,要不了多久,自来水都会枯竭。如果这个比喻还不能唤起某些经理的重视,我还想搬出鲁迅――他老人家曾说: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对属于员工的时间,应该从生命的高度去认识啊!
以上说了这么多,我自己都感到太零碎了。按我以往的方式,会寻求一个确切的、排它的结论,但这一次我觉得做不到,对加班,我只能说,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员工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应当首先确定自己的人生目标;而对公司来说,则要注意如何提高效率、保护员工积极性、尊重员工的选择、珍惜员工的时间。
加班艺术家。
据说,加班艺术家是这个时代最理想的职业。因为他职责明确,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加班。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一份职责明确的工作实属难得。加班艺术家不为钱加班,不为职业发展加班,不为老板要求加班,不为了加班而加班。他就是加班。没有理由。一夜一夜,在别人都坐车回家,休闲聚会的时候,独自加班。看着时间超过9点、10点、11点、12点,或者更晚,他握着腰间坐出的肥膘,会有种遗世独立的自豪。
唯一的悖论来自前台小姑娘,她弱弱地拿了张纸,上面是加班艺术家的打卡记录:“老板……由于长期的持续加班,我们已经找不到他上班的记录了。”
“没错,加班艺术家……是加班的,他不上班……谁还有问题?”老板盯着前台小姑娘。前台理所当然地被逼退了,从此没有人再在老板面前置疑我们的加班艺术家。
加班艺术家是孤独的。他在别人不工作的时间加班,在别人工作的时候与他们谈论自己加班的心得。由于别人要么无心得,要么心得往往不如他深刻,所以这种谈论一定会变成他个人的高谈阔论。他喜欢在正午的时候和大家谈论晚霞,在喝茶的时候和大家谈论星空,他钟情于白昼动物所不能理解的世界。他留给我们的标准形象是这样的:大家都刚吃完盒饭,有人在剔牙,有人在抽烟,有人仅仅是在恍惚,一个话题刚刚结束,出现了短暂的几秒钟的空档,没有人适时地展开一个新话题,可大家也不愿意离去。
加班艺术家走过来了,没人知道他是否吃过饭,他拿着一杯水,开始描述午夜从29楼落地窗外滑过的飞燕。“晚上也是有燕子的。我确信。当然也可能是蝙蝠——但蝙蝠不可能飞那么高。尽管你们知道,客户可能喜欢蝙蝠,但我觉得是燕子的可能性更大。那种飞行的弧线、速度……”他总是从各种角度展开自己的论证,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没有人关心午夜的燕子,那时大家都在做梦。
为加班艺术家提供加班证明的其实是QQ这款软件。如果有一个同事,他因为和老婆吵架而半夜跑到客厅上网,他会发现那个永远在线,并处在忙碌状态的加班艺术家,或者他因为在周末无聊偶尔打开QQ,还是会发现那个腰间别着一个红点的头像;开始,大家会谈论这件事,慢慢地人们麻木了。“他总是在加班。”人们说,但“他加班做什么?”没有人知道。可能老板知道。但其实老板也不知道,老板以为的是:“你们这些懒蛋,都跑掉了,留下他一个可怜的人儿为你们做事。我付出去的大部分薪水都打水漂了啊!太坑爹了!”但老板不是马景涛,他骂完了之后会付诸行动,所以慢慢地,那些不肯变成加班艺术家的人被陆续辞退了,每个公司都只剩下了三种人:加班艺术家,近似加班艺术家,伪装的加班艺术家。
这仿佛一条漫长的修行之路。一开始,大家只是假装在加班,假装自己是加班艺术家。但装着装着,就习惯了,就觉得原来真的有那么多事要做,这时,你会转变为近似加班艺术家。再接着,你会对那些不加班、加班少、加班时间短的人感到不爽,并希望和他们区别开来,由此,你开始发展出一些独特的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类似“加班确实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加班给了我安全感”或者是“加班使我获得了认同感和满足”,最后,通过长期的加班实践,你会在不知不觉的某一天,变成真正的加班艺术家。
你开始爱慕晚霞、月亮、深夜里咖啡机转动的声音,开始看到午夜飞过你窗台的燕子,厕所间里偷情的鬼魂,以及行踪飘忽不定的老板,也开始对那些在你周围窃窃私语的可怜的家伙们视而不见。恭喜你,你超越了。那些人在说什么想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会有人理解你的。伟大的人总是孤独的,优秀的人总是少数的。你有时会走入他们之中,诉说自己的感受,希望可以启迪他们,但能被点化的总是少数。你并不介意这个。你的加班才是最好的武器。“瞧,他在加班。”是的,这就够了。生活是简单的,言传莫如身教,没有人能对这种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无动于衷。加班艺术家会占领所有的office,直到世界毁灭。
加班艺术家是会得到爱戴的。有一些人宣布,他们狂热地爱这些加班艺术家。这一点看起来非常可疑。因为加班艺术家们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他们总是显得肥胖,皮肤很差,目光呆滞,很多人没过30岁,头发已经花白了。
我离真正的加班艺术家还有很大的差距,因为相比我这种八卦分子,加班艺术家是从来没空对他人表示兴趣的。他们有太多更重要的事儿了。他们就像东方明珠尖儿上的细雪,而我不过是阿姨额角上的浮尘。用庄子的话说就是:“这种人格上的境界,真是高下立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