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衣裳弃刀尺
——白居易讽喻诗的艺术特色
上节课我们讲到白居易想通过他的讽喻诗兼济天下,可是这个志向在生前没能实现,在他身后,却激励着一代代的志士仁人普济天下苍生。直到今天,他的《秦中吟》、《新乐府》仍然有着鲜活的现实意义。留待这节课要讲的,是其艺术特色。说起来,白诗的艺术特色,艺术成就,同样在白居易生前,人们不甚了了。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
到今天,因为白居易的讽喻之“意激”而褒其政治性强,“言质”而贬其艺术性差的,大有人在。我上节课说过,《秦中吟》,尤其是《新乐府》中的大量诗篇,以及其他一些讽喻诗,艺术性相当讲究。《长恨歌》、《琵琶行》等等,人们的分析已经很多了,而对讽喻诗,关于思想性的论述远远多于艺术性的探讨,所以这节课我们专谈白居易讽喻诗的艺术特色。
没有脱离开内容的抽象的形式,艺术形式是为表现其思想内容服务的,内容决定形式,内容既然是讽喻性质,就决定了这类诗必然有不同于其他诗的艺术特色。拿不同性质类别的诗来比较其艺术的高下,没意义,或者说无从比较。打个比方,唱歌,有美声有通俗,比赛的时候是分开进行的,各有各的标准,诗也一样,有人说《卖炭翁》不如《长恨歌》艺术性高,这就好象是把通俗歌手和美声歌手放到一个组里比赛了。有人说,这些讽喻诗过于直白,尽露,缺乏婉转含蓄,没有余韵,他这是拿爱情诗的标准来衡量了,如果有这几项缺点,绝不是好的爱情诗,但是要求讽喻诗写得婉转含蓄余韵无穷,可就荒唐了。谁能够把“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婉转含蓄一下?“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这样激愤的斥责,还需要什么余韵吗?如果有余,那就是没能痛快淋漓,正是讽得还不够。所以我们必须按讽喻诗性质的要求,来分析其艺术形式,越能把讽喻内容表达得充分透彻,说明它的形式就越臻完美,艺术特色就愈加鲜明。
白居易的讽喻诗呈现出哪些艺术特色?我看至少有这样几项:
(一)、塑造典型;
(二)、构架情节;
(三)、突出对比;
(四)、结合议论。
我们以诗或诗句为例逐项分析。
第一,先看怎样塑造典型。
白居易说他的《秦中吟》“一吟悲一事”,其实不止《秦中吟》,他所有的讽谕诗基本都这样,一诗只写一件事。但这“一事”,不是随意信手拈来的,有条件,按《秦中吟》、《新乐府》的序说,必须“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其事核而实”,这实际就是说从很多真事中选取最足悲最核而实的,这个我们先以《卖炭翁---苦宫市也》为例。当时的宫市什么样?《新唐书》这样记载:“有赍物入市而空归者。每中官出,沽浆卖饼之家皆撤肆塞门。”韩愈《顺宗实录》有一句:“名为宫市,其实夺之。”可见受害者很多,白居易所听到的,不会少,但他只写一个卖炭的老翁,原因一定是最悲最实,而在写的过程更集中于一个“悲”字。“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两句话,抓住三个部位,描出三种以上的颜色:脸、鬓、手,脸色焦黄、鬓发苍苍(苍苍就不止一种颜色)、十指乌黑,结合上下文读者知道了他是自己砍柴自己烧炭自己推车来卖,这样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人,已经令人感到心酸了。而“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一问一答,十四个字,勾勒出一种最低水平的生存状态,仅仅活命而已,如果卖不到钱,就没有活路。这就已经够悲了,但诗人还在继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诗人为什么这样继续?是行文悲到极处的需要。悲到极处之后,“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就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它断了这样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老人的活路!
我们再以《上阳白发人》为例,继续看诗人怎样选择题材塑造典型: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
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此诗前,白居易有一段注:
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
这段注,第一说明“其事核而实”,第二说明这样的宫人一关就是30---60年,第三说明这样的“别所”不止一处。但为什么只写“上阳”?“后宫佳丽三千人”为什么只写这一个?同样是为了极致其悲,为了塑造典型。不去罗列大量的后宫女子和她们的种种遭遇,而只选取一个终生被幽禁的宫女。不写她的青年的美貌,却是写她的老年的龙钟;不写她的希望,偏偏写她的绝望。一轮一轮的春夏秋冬,多少个难捱日落的白天,多少个展转不眠的长夜。宫中鸟儿宛转的呜叫,原来还心烦意乱,现在看到梁上双飞双栖的燕子,也不再羡慕它们。诗人是这样只通过这一位宫女一生的悲惨遭遇,就形象地概括了“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悲惨命运,这就叫作典型。
唐代以宫怨为主题的诗歌多得很,但大量是用绝句形式描写宫女的某种哀怨情绪,我们不必举别人的例子,仍用白居易的,试加比较,就可以看出典型与非典型的区别: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这两首绝句当然也很好,但不是用典型反映一般,是用取其一端写出某一侧面的手法。而《上阳白发人》,是以一个宫女一生的不幸为典型,加以细致、具体、生动的刻画,反映的却可以说是2000年中几十万宫女共同的悲惨命运。
第二,再看怎样构架情节。
构架情节,就是要叙述故事,有故事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有故事的背景和人物关系,还要有大量的细节来丰富充实,使人如见如闻身临其境。《上阳白发人》,一个宫女一生的故事;《卖炭翁》,一个老人和两个太监一上午的故事;我们再看诗人白居易和一位“村老”以及一帮“暴卒”一晚上的故事,这就是《与元九书》中所说的使“握军要者切齿”的那一篇,《宿紫阁山北村》。这首诗写于元和五年(810),白居易时年三十九岁,正在长安任左拾遗、翰林学士。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餐。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早晨,诗人白居易去游览紫阁峰,傍晚,投宿在山下的村中。村农见了非常高兴,摆酒欢迎。举起酒杯还没有来得及喝,突然冲进来一帮横暴的士兵;他们身穿紫衣,手拿刀斧,乌七八糟的有十多个人,不由分说,抢过杯子就喝酒,又把盘中的饭菜糟蹋干净。主人退到后面站立,束手束脚,倒好像是外人。院中有一棵珍贵的大树,已经生长了三十个年头,主人哪敢可惜它,只能任凭暴徒拿斧头砍断树根。这时我们才知道,上面抢夺酒食只是一个序幕,高潮在这呢,暴卒们要砍树,这才是他们闯来的目的。从下文暴卒的“口称”和诗人对“村农”的劝戒中,我们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那些暴卒自称属于神策军,是采造府派来伐木料的。主人啊,你千万不要再说了,神策军的头领正承浩荡皇恩!这两句,是诗人的话。我们再想想,暴卒要砍树,白居易能不阻拦吗?可也没拦住。白居易何许人也?皇帝身边的左拾遗,翰林学士,很多宰相翰林学士出身啊,神策军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还能把普通百姓放在眼里?所谓“神策军”,即当时的禁卫军。从贞元年间开始,特设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由宦官担任。元和初年,宪宗宠信宦官吐突承璀,让他做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接着又派他兼任“诸军行营招讨处置使”,这简直是让个太监担任全国军队的统帅了,所以白居易曾上书极力谏阻。这首诗中的“中尉”,指的就是吐突承璀。白居易真不愧为大家,层层深入地谋篇布局,颇具匠心:开始“暴卒”来历不明,后来他们自称 “神策军”,再揭出他们的后台“中尉”,最后“承恩”,只两个字,让全诗主旨豁然开朗:“神策军”为什么如此嚣张?正因为皇帝宠幸他们的头目---大太监吐突承璀。这首诗不在《秦中吟》、《新乐府》中,但也属于讽喻诗,讽喻什么是不是很清楚啊?难怪使得“握军要者切齿”。
第三,看如何突出对比。
白居易在他的讽喻诗中往往先尽情描摹达官贵人们的糜烂生活,而在诗的末尾忽然出人意料地突起一个对立面,比如上节课讲过的《轻肥》和《歌舞》:在描绘那些宦官“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鱠切天池鳞”之后,突起“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在“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之后,突然一句“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随后戛然而止。我想仅就这两首看,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没有余韵”。鲜明的对比,凸显了社会的极端不公,凸显了矛盾的极端尖锐。
第四,看怎样结合议论。
发议论,是白居易所谓“卒章显其志”的一种手段,有的用其他手段,就没有议论,但凡结合了议论的,多数议论也很形象,富有情感,不是干巴巴的说教。比如《红线毯》在具体生动的描绘之后,作者仿佛是指着宣州太守的鼻子大声斥责: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新丰折臂翁》讽喻戒边功,是用生动的历史教训来形象地议论:
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开元宰相宋开府”指贤相宋璟,这两句说的是开元初天武军牙将郝灵佺斩突厥默啜,自谓有不世之功,可是宋璟为了防止边将为邀功请赏而滥用武力,并不封赏他。“天宝宰相杨国忠”两句所指的事情,我们在杜甫系列讲过,杨国忠两次挑起与南昭的战争,前后死了近二十万人。这是用历史事实的对比,形象鲜明地表达了作者的主张和态度。
最后,我们借古人的评说,谈谈白居易诗歌的语言特点,这就不止限于讽喻,白诗语言的总体风格是通俗平易,只引古人之言即能说明,所以我们不再多分析。
《新乐府》的序中“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几句,除第三句“其事核而实”外,其他三句都是白居易对自己诗歌语言的要求:
“辞质而径”,质朴、易懂;
“言直而切”,直率、准确;
“体顺而肆”,流畅、上口。
要达到这几项要求,并非容易。清代刘熙载在《艺概》中这样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赵翼的《瓯北诗话》认为:“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
白居易的好朋友刘禹锡有一首诗,最形象最准确地道出了白诗的特色: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
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我们就用刘禹锡的这一句“仙人衣裳弃刀尺”作这一讲的题目,那就不只是论白居易的讽喻诗了,也不止是论语言特点了,这一句实际上是最形象地概括了白居易各类诗歌共有的艺术特色,那就是——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