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路易斯医生一家人站在新家前面的时候,路易斯才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座房子。本来他们一家搬到乡下来住就是为了图个安静,可这座房子前的小路却总有长途运油车驰过,每次驰过都震得地动山摇。让路易斯讨厌的还有紧挨着房子的那片树林,那片树林不如买房子时看到的照片那么美,近处看时,才发现树木形状狰狞,长得极为浓密,树林黑暗之极,让人心里很不踏实。还有那条古怪的小路,房后是一个很陡的坡,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直通树林深处,古怪的是小路被人用小白石子歪歪扭扭地镶上了边。
最令路易斯心惊胆战的是,一家人刚下车,两个孩子就都出了麻烦。5岁的女儿艾莉从院子里的秋千上掉了下来,跌在地上“哇哇”大哭,路易斯和妻子蕾秋去安慰她的时候,他们3岁的儿子盖吉又跑到马路中间去了,只差一秒钟就被路过的运油车撞到,多亏了一个老人一把把盖吉从疾驰而来的运油车前抱了过来。老人很慈祥,他自我介绍叫杰克——他们惟一的邻居,杰克老人就住在小路对面,是一个和气的老单身汉。路易斯向杰克道谢后,路易斯向他询问自己房后那条小路通向哪里,杰克笑着说:“那条小路可有很多故事,改天我领你们去逛逛。”
第三天是周末,杰克老人如约前来,领着路易斯一家去树林散步。杰克牵着艾莉的小手下了小坡,路易斯背着盖吉走在后面。杰克指着前面的小路对大家说:“没有那条路和那些该死的运油车,也不会有这条小路。”路易斯好奇地问:“为什么?”杰克说:“这条小路通向‘宠物公墓’,就是因为上面那条路上驰过的运油车压死了很多小猫小狗,人们纷纷把宠物埋在这里,才踩出了这条路。”大家沿着小路在密林里前行,才走了不远,周围的一切就变得很暗很暗,这片树林实在太密了,路易斯想:原来阳光明媚和阴暗潮湿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距离。路易斯低头避过恣意生长的树枝,前面是两棵参天大树,树干低处架着一块残破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宠物公墓”,一看就知道出自很久以前哪个儿童的手笔,可能写这个牌子的儿童现在都已经老死了。牌子架得很低,大人都要弯着腰才能经过,钻过了公墓的牌子,眼前出现一片难以想像的荒凉景象。树枝都被胡乱地堆在一旁,露出一大片坑坑洼洼的荒地,荒地上东倒西歪地立着无数简陋的十字架和墓碑,整个坟场杂乱无章,都是儿童笨手笨脚的“杰作”,到处弥漫着霉臭的气味,只有星星点点的阳光从树枝的空隙间透过来,四周静得出奇,连鸟儿都不啼叫。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沉默下来,一片静寂中只听得见杰克的讲解。杰克指着荒地的中央说:“越早的坟墓越靠近中央,外围的都是这几十年来人们留下的。”中央的坟墓都已经腐坏不堪了,挂满了蜘蛛网,连字迹都难以辨认了。艾莉在一个角落里喊:“这有一个金鱼的墓!”杰克笑道:“当然,也不是每个动物都是被压死的,我小时候的那些就不是压死的。”杰克弯下腰对艾莉说:“你知道坟墓是怎样的地方吗?”艾莉摇了摇头。杰克缓慢地说:“坟墓是死人或死去的动物互相说话的地方。”艾莉大惊失色地向爸爸身后躲去,杰克连忙笑了:“艾莉别害怕,人和动物都需要休息,这就是他们休息的地方,别怕,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杰克指着一个破烂的墓碑说:“这是我的老狗史波特休息的地方,它是1924年死的,我有时会来看一看它,你看,这没什么的。”蕾秋牵过艾莉的手,极为不满地对杰克说:“你为什么要吓唬小孩子?”杰克诧异地说:“我只是让她知道死亡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她早晚要学会接受这一点!”路易斯在后面小声对杰克说:“你不知道,艾莉有一只小灰猫,叫乔奇,她很喜欢它。”杰克不说话了,一行人沉默地向家里走去,当他们从密林中钻出来、又一次沐浴在阳光中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那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像是刚从梦中回到真实世界一样。
一进家门,艾莉的小猫乔奇就蹦出来冲着大家“喵喵”叫,艾莉一把抱过小猫,哭着问路易斯:“爸爸,乔奇会死吗?也会被埋在那个脏地方吗?”路易斯蹲下身子,抚摸着艾莉的小脸蛋说:“可能你上高中时它还活着呢!”艾莉哭着说:“那也不够,我要它永远活着。”路易斯柔声说:“亲爱的,总有一天上帝会要它回到天堂的。”艾莉哭得更厉害了:“我不干,我不干,上帝要猫的话他不会自己养一只,干吗抢我的?”路易斯不禁大笑。
路易斯在当地的医院找了份工作,上班的第一天他就看到一大堆年青人挤在门诊门口,在那里又哭又叫,他好不容易挤进去,一眼就看到一个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病人,心里不禁一惊:“没救了!”那个小伙子头被运油车碾掉了半边,脑浆和着鲜血汩汩地从残破的半边脑袋里流出,浸得满床满地都是,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一丝光芒,像死鱼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易斯立刻用电筒照了照病人的眼睛,瞳孔一点反应都没有,“快,开始做心脏监听!”他焦急地给护士下命令:“叫救护车来,立刻送他去急救中心!”一个医生在旁边说:“没用了!”路易斯说:“我知道没用了,但我们必须尽最后一分努力!”但病人还是在一分钟之内迅速地衰竭下去。大家都出去了,路易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死人旁边,他轻轻地合上死人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的双眼,小声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房间里静悄悄地,只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那是死人的脑浆和鲜血还在从床上滴落到地上的声音,路易斯感到一阵疲劳,这里的生活也不见得那么如意——突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路易斯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上帝呀!是床上的死人正抓着自己的肩膀,那个死去的小伙子已经黯淡得没有颜色的双眼突然死死地瞪着路易斯,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急切地要吐出什么东西。路易斯已经骇得像冻住一样,只是呆呆地盯着死人的眼睛。突然死人喷出了一口鲜血,喷得路易斯满脸都是,他断断续续挣扎着对路易斯说:“男人的心……比石头还硬,路易斯!”路易斯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死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易斯,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嘴唇抽搐着极力吐出一句话:“我会找你的……”突然手一松,死人颓然地倒回床上。路易斯惊惧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但死人已经不会回答他了,他正慢慢地变冷变硬……
夜深了,蕾秋早已经睡熟了,路易斯还没有睡,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他谁也没敢告诉,没人会相信的,就连蕾秋他也没告诉,他不想让她担心,怎么会有这种事!是幻觉吗?突然,路易斯听到“吱哑”一声很微弱的开门声,他抬眼望去,一瞬间呼吸都停止了,那个今天刚死的年青人——正站在卧室的门口看着他!“医生,我带你去个地方。”死人的声音飘渺遥远,听起来丝毫不真实。路易斯转头看了一眼蕾秋,她睡得正熟,再转过头来,门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幻觉,是幻觉!路易斯长吐出一口气——“医生,别叫我喊第二次!”声音就在路易斯的耳边响起,路易斯蓦然回头,死人就在他的床边!!!破烂的头离他不过几厘米,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路易斯颤抖着说:“我不喜欢这个梦——”死人怪异的语调说:“谁说你在做梦?”说着走了出去。一时间,路易斯心里突然恍惚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竟下了床,路易斯心里害怕得要命,但腿就是不听使唤地跟着死人离开了家。房外的空气很冷很冷,路易斯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腿抽搐得要倒在地上,“求求你,让我醒来吧!你不是我害死的,你被送来时就已经要死了!”路易斯哆哆嗦嗦地哀求。死人冰凉的声音说:“你试图救我,我也要救你。你不知道灾难就要降临了!”死人一直带路易斯走下那条小路,走进宠物公墓后才站住,回过头来用无神的双眼空茫茫地瞪着路易斯:“医生,这是死人说话的地方,你看那边……”路易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宠物公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扇铁栅栏,“那边是死人走动的地方,记住,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多想过去,也绝对不可以过去!”路易斯恐惧得要崩溃了,他几乎哭着哀求:“放过我吧!让我醒过来吧!”死人的声音更加飘渺了:“活人不该在死人的地方,那块地是酸的……”随着声音渐小,死人消失了。路易斯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颓然地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倒在冰凉的荒地上,倒在杂乱的墓碑间……
早上路易斯醒得很晚,他睁开眼时,卧室里已经满是清晨的阳光,蕾秋早就走了。昨夜的梦还记忆犹新,路易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自己从来就不是疑神疑鬼的人。他要起床了,在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路易斯恐惧地哀号了一声,自己的双脚、双腿上全都沾满了污泥和杂草!被子上也沾上了污泥!昨夜自己真出去过!那不是一个梦!路易斯感到自己要昏倒了,不!这不是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路易斯试图忘记这个诡秘的事情,把它当做一个不合理的怪事丢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一生都不再想起它。他成功地做到了,真的,哪怕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路易斯也没有回忆过这些讨厌的事情。日子一天天过去,房后那条小路再也没有人走过,树林也没有人去过,冬天到来的时候,路易斯已经彻底忘记了曾经有过的这些可怖和不合理的事情,生活又正常地继续下去。
感恩节到了,和往年一样,蕾秋带着孩子回娘家过节,路易斯一个人留在家里。空无一人的家变成了路易斯一个人的天堂,但这个天堂却没能维持几天,一天中午,杰克来找他,一见面就说:“路易斯,恐怕出了糟糕的事。”
艾莉的小猫乔奇到底还是被运油车撞死了!它弱小的躯体像一块破布一样瘫在草丛中,已经冻得贴在地上。路易斯难过地说:“艾莉不知道要哭多少天呢!”杰克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犹豫地说:“我有一个好主意,我们现在就把它埋了吧!”路易斯装起了小猫的尸体,杰克扛着锹和镐走在前面,杰克走的方向,正是宠物公墓!从那天的事以后,路易斯就尽量避免到房子后面去,这还是他半年来第一次看见这条小路。小路还是那么荒凉,好像从来就没有人走过似的,但荒草却没把小路掩住,确实有点奇怪!杰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森林,路易斯跟着他一直走进宠物公墓,这里还是那么诡异荒凉,时间好像被冻结了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季节也影响不到这里。杰克没有停住脚步,而是一直向着——天啊!他向着那天晚上那个死人告诫路易斯不要过去的栅栏走去!路易斯的眼前又一次出现那天晚上的情景,血肉模糊的死人用冰冷的声音告诉他:“那边是死人走动的地方,记住,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多想过去,也绝对不可以过去!”一切都历历在目,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尽管他一直骗自己忘记。路易斯浑身一冷,他停住脚步,问:“我们去哪?”杰克没有回头,边走边说:“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路易斯只好跟上他,当路易斯穿过那扇残破的栅栏时,他稍一迟疑,“见鬼!有什么可怕的!”他还是追着杰克过去了。
栅栏那边堆积着山一样的枯枝,不知是哪年死的树,也不知是谁堆在这里的。几次路易斯都险些掉下去,但他还是爬了上去。杰克一句话都不说,像是突然成了哑巴,只顾低头疾走,路易斯心里有种恐惧,他也不说话,好像两人都被这沉寂所诱惑着一步一步地走,冷寂的森林里没有声音。他们翻过了枯树,来到了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这里的林木都高得看不见顶,巨大的树根从土里扭曲着翻出来,两个人在树根之间跌跌撞撞地行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终于走出了森林,两人又翻过一座光秃秃的石山,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荒地,路易斯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块巨大的荒地就像是上古洪荒时就留存下来的,视野所及之处看不见一棵植物,这里只有乱石,乱石在正中央组成了四个巨大的同心圆,圆周上堆着几大堆突出的石堆,几条石块组成的直线穿过大圆,看不出有什么规律,也看不出有什么作用,天地之间连风声都没有,静得让人心慌,荒凉得像是已经上千年没人来过。杰克坐了下来,把锹和镐交给路易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自家的东西自己埋。”路易斯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要在这儿埋?”杰克面无表情地说:“这里土软,好挖。”路易斯一镐刨下去,地上溅出几个火星,手都要震裂了,他转头看杰克,杰克却转过头去,板着脸装作没看见。夕阳正在落下去,路易斯奋力地刨,可这块地不知是由什么材料组成的,居然像铁板一样坚固。天迅速黑了下来,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过了一会,杰克的身影也看不见了,路易斯只听见自己刨地的声音不安地在天地间回荡。在黑暗中像鬼一样刨了几个小时后,路易斯终于刨出一个小坑,他赶紧把乔奇的尸体放在坑里埋上,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令人心神不宁的地方。一路他和杰克谁都不说话,路易斯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他无疑干了什么诡异的事。经过漫长的跋涉两人终于到家了,杰克一直跟着路易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把路易斯送到门口,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路易斯,今晚咱们干的事可以不对别人说吗?”路易斯回头疑虑地问:“咱们今晚干了什么?”杰克避开他的眼睛,小声说:“我们今晚干的是一个秘密,你知道,不能告诉女人,男人的心比石头还硬。”路易斯一下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他眼前突然出现半年前那个死人在病床上对他说话的情景,当时他的半边头已经没了,正滴着鲜血和脑浆,他说什么——他也这么说:“男人的心……比石头还硬,路易斯!”杰克不等他回答就已经走回自己家去了,路易斯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树林,“我做了什么?栅栏后到底是什么?……”他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第二天,路易斯在收拾阴暗的地下室时,突然听到一声哀号,他猛地转过头,顿时脚一软,一跤跌倒在冰凉的地上。黑暗中闪烁着一双发光的眼睛,是乔奇!乔奇冲着自己号叫!路易斯连滚带爬地逃出地下室。等路易斯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试探着拿出一片肉来逗弄乔奇,乔奇带着一身臭气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一双眼睛戒备地看着路易斯,那不是乔奇的眼睛,那是一双陌生的眼睛!路易斯小心地抓起乔奇——太臭了!乔奇身上还沾着泥土,伤口还渗着鲜血,它是从土里爬出来的,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杰克拿出一瓶啤酒招待路易斯,路易斯还冷得缩在皮夹克里,他的声音也打着寒战:“我明明看着它死的,我知道我不是兽医,但那确实是一只死猫!”杰克看了路易斯一眼,声音也有些发颤:“那地方是一个老印第安人领我去的,那儿是印第安人的古坟场,小时候我的狗史波特被铁丝刺死了,我哭了好几天,大概他是不忍心了才把我带到那儿的……”杰克呼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第二天史波特回来了,身上的伤口还留着鲜血,眼睛里露着凶光,我知道回来的已经不是史波特了!它隔了几天就死了,这次我把它埋在宠物公墓。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一冲动就带你去了,我可能是想艾莉还没有准备好接受死亡,过些天她看到乔奇自然死亡时就会明白的,其实死亡只是痛苦的结束。”路易斯盯着桌面,轻声地问:“有没有把死人埋在那儿过?”杰克手猛地一抖,碰倒了桌子上的啤酒瓶,他慌忙地一边扶起瓶子,一边对路易斯大声说:“没有!当然没有!谁会干那样的事情?”
路易斯在家里呆得不再安稳,好像是和一个鬼魂关在了一起。乔奇性情大变,总幽灵般地出入,还狠狠挠伤了路易斯的脸,它的脾气非常暴躁,开始捉老鼠,但只是把老鼠撕得血肉模糊,又从不吃一口,路易斯总觉得它盯着自己的眼神流露出某种邪恶的仇恨。感恩节终于过去了,蕾秋带着孩子们回来了,一进家门,每个人都闻到了乔奇身上的臭气,但只有路易斯一个人知道,那是尸臭!
除了还不懂事的小盖吉外,家里的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心神不宁。一天晚上,蕾秋突然对路易斯说起了自己得脊髓脑膜炎死去的姐姐洁达,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蕾秋还是一个小姑娘,她就住在后屋的卧室里,像一个肮脏的秘密。她已经被病折磨得神经错乱、身体变形,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僵尸一样,目光迟钝而又邪恶,总是在抽筋,一刻不停地喘息……我很害怕看见她,但又不得不去喂她。她死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家,她嘶哑的声音不知是哭还是在笑,她用古怪语调喊我的名字,拼命地叫,拼命地叫‘蕾秋,蕾秋’……”蕾秋哭出来,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会想起她,好像她没有死,又要回来找我似的!这几天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要出什么事一样!”路易斯一把把妻子抱在怀里,安慰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他分明感到自己心中的恐惧。发生了一些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但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蕾秋,还会发生什么事吗?他不知道……
为了忘掉这压抑阴郁的气氛,周末的下午,路易斯邀请杰克和自己一家野餐。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南方的草却依然是绿的,明媚的阳光下一切阴郁的事情都不复存在,草地上只有欢快的笑声,杰克老迈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那天夜里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谁也不会再提起了。路易斯教盖吉放风筝,父子俩欢快地在草地上追逐。盖吉刚刚学会跑,跑起来笨笨的样子很可爱,风筝总也不听他的话,终于一头掉到小路对面去了。路易斯哈哈大笑,后面很远的地方艾莉大喊大叫:“该我玩了!该我玩了!”路易斯回头跟艾莉说:“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弟弟玩够了我就陪你玩。”突然,艾莉身边的杰克站了起来,颤抖的手指着路易斯,嘴角抽搐着想要说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来。路易斯大喊:“什么事?”杰克突然大叫了起来:“抓住他!快,抓住他!”话音未落人已经疯狂地向路易斯跑过来,路易斯大惊:“抓住谁?”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轰响的车声,路易斯蓦然转身,刚好看见盖吉弱小的身体在一辆运油车前飞了起来,时间一下子凝固了,一点声音都没有,盖吉的身体好像在空中飘着,永远都不会掉下来,过了不知多久,路易斯突然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哀嚎:“不——!”……
盖吉的葬礼是第三天举行的,几天来蕾秋一直靠镇定剂活着,偶尔清醒的时候,双眼也像死了一样无神。没人试图安慰别人,因为他们都知道什么话都安慰不了自己,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死去了一部分,无可替代的一部分。葬礼当天晚上,路易斯强打起精神哄艾莉睡觉,艾莉睡着后他又去看蕾秋,服药后的蕾秋已经睡熟,她身上正蹲着乔奇。乔奇闪光的眼睛冒火一样盯着路易斯,路易斯沉声喝道:“滚开,魔鬼!”乔奇怪叫一声跑了出去。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没有看好盖吉,路易斯瘫倒在餐厅的椅子上,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死人。门被轻轻地敲响,路易斯没有应声,杰克自己进来了,杰克也已经几天没有说话了,他低着头不敢瞧路易斯,但最后终于还是他先说话了:“你最好别动那个念头!”路易斯说:“我只想去睡觉。”杰克快步走上前来,大声说:“你想把盖吉埋在那儿,别跟我说你没动过那个念头!”路易斯低下头小声说:“你说什么呀?”杰克脸上的肌肉一阵颤抖,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上回跟你说从来没把死人埋在那里过,那是谎话,其实那里曾经埋过一个人……”路易斯猛地抬起头来,瞪着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杰克那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你现在想的事以前曾经有人干过,”杰克声音颤得更厉害了,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继续说:“那是二战后期,一个叫提米·贝特门的当地小伙子被人杀了,他爸爸把他的尸体埋在那里。”“后来呢?”路易斯焦急地问。杰克看着路易斯的眼睛,沉声说:“有时反而是死了更好!你知道吗?回来的那个人虽然外表没什么变化,也还记得认识的人,但他决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因为住在宠物公墓那边的根本就不是人类。”杰克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回来后的提米吃了几个小孩!那时我还是年青人,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放火烧死了他,我们想救他爸爸来着,但提米在火堆里掐住了他爸爸,哭喊着:‘爸爸,我讨厌活着,我讨厌活着!’直到今天我还能回想起他那邪恶的表情和声音,他的眼神很古怪,很古怪。”杰克停止了说话,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的嘴角拼命地抽搐,最后竟哭出声来:“这几天我比你还难受,路易斯,是我的错,你知道吗?盖吉的死是因为我的错,是我把你引到那儿去的,它们……也许是它们害死的盖吉……它们想让你把盖吉埋在那里,是它们干的……路易斯,听我说,你一定不要按照它们的想法去干,不要啊!有时死是更好的事情,那块土地很邪门,印第安人知道,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那儿埋人了,路易斯,远离那儿,太邪门了……”
一家人被悲恸折磨着,就像生活在无尽的地狱里,路易斯决定让蕾秋和艾莉两人回芝加哥的娘家去住一段日子,他处理完几件事就过去。蕾秋和艾莉走后,路易斯一个人孤独地来到盖吉的墓前,这么多天来路易斯一次也没哭过,但今天,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积蓄多日的泪水终于一涌而出,“盖吉,你知道吗?你的死是一个错误……不应该这样的,一个可怕的错误……”“医生,你不记得我说的话了!那块土地是酸的,活人不应该去的!”路易斯回过头,泪光中看见自己医治的那个死人正站在不远的一个坟墓前看着自己,路易斯哽咽着说:“不!……我只是改正一个错误,只是改一下……”他停住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又继续说:“如果盖吉和那个提米一样,我就……我就再埋了他……蕾秋和艾莉不会知道的,我要试一下,一定要试一下……”
蕾秋和艾莉母女俩在芝加哥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们整天生活在噩梦之中,不约而同地担心路易斯的安危。晚上的时候,蕾秋路过姐姐洁达曾经住过的房间,她突然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响动,像是儿时听到姐姐在里面痉挛的声音。蕾秋颤抖的手推开了房门,黑暗中什么人都没有!突然,床上坐起来一个人,是洁达!洁达古怪地笑着,嘶哑的声音神经质地说:“蕾秋,这回我和盖吉一同回来,你跑不掉了!哈哈……”洁达恶毒地笑着。蕾秋一下子跌倒在地,童年时的梦魇又一次把她击倒……出事了!蕾秋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这种感觉,但一定出事了!她疯狂地往家里拨电话,没人接听,“路易斯,快拿起电话吧!你去哪里了?”蕾秋听着电话里的空洞的无人应答声,焦急地自语。依旧没有人!蕾秋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给杰克打了一个电话,但杰克在那头也大吃一惊,忙说路易斯并没有在自己家,并说自己这就去找他。蕾秋说:“不必了,我马上赶飞机回去!”
杰克知道出事了,路易斯到底还是干了,每个人都会陷入到危险之中的,“不,蕾秋,你千万别回来——”杰克对着电话大喊,但没有用了,那边的蕾秋已经挂了电话。“老家伙,你又惹祸啦!”杰克喃喃自语,他开门走出房子,看着对面路易斯家黑漆漆的,没开一盏灯。杰克搬了把椅子坐在黑暗的夜空下,等待着路易斯回家,“这是在请魔鬼回家,路易斯,我一定要阻止你!”杰克自言自语。
杰克不知道的是,这时路易斯已经穿过宠物公墓,正走向那扇残破的铁栅栏。暗夜中的密林一丝光亮都没有,路易斯跌跌撞撞地在一片漆黑中跋涉,他把盖吉已经冰冷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毫不迟疑地穿过了铁栅栏。“我不会回头的!盖吉,你一定要回来,回到爸爸妈妈身边!”路易斯紧咬牙关,令人心碎地低声祈祷。
蕾秋匆匆下了飞机,租了辆汽车疯狂地向家里开去,这条小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漫长。蕾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心里极度不安,感觉像又要失去最亲的亲人,“路易斯,你一定要在家等我!路易斯!”蕾秋暗暗地祈祷。前面是一个大转弯,蕾秋刚一打方向盘,突然“啪”的一声爆炸声,车子一下子失控了,整个世界一下子疯狂地旋转起来,蕾秋大叫起来,她叫声还没有结束,汽车已猛地撞上了道边的大树。蕾秋头昏沉沉地走下汽车,她无暇检查自己的伤处,焦急地几乎要哭出来,“路易斯,你在哪儿,你怎么了?”蕾秋几乎要崩溃了。就在这时,她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后面说:“蕾秋,快跑,快跑!它们想阻止你,它们想害你,快跑!”蕾秋一惊,四处望去,没有一个人影,蕾秋猛吸一口气,在黑暗中疾速狂奔,前面就是家……在她身后的黑暗中,路易斯救过的死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
路易斯放上了最后一块石头,他在黑暗里凝视着隆起的坟头,好像极力要看穿这古坟场坚强如石的土地,看到里面盖吉正一点点地复苏,“盖吉,回来吧,回来吧,我们谁都不能没有你!”路易斯在暗夜里小声祈祷。然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古坟场。回家的路比来时还不好走,路易斯担心盖吉弱小的身体能不能爬过这座石山,能不能走过这片原始森林,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头,看看盖吉弱小的身体有没有在黑暗中追上来与自己一起回家,他的身后总是空荡荡的,但路易斯能感觉到那里无形中隐藏着什么陌生的东西。路易斯到家的时候没有看见坐在黑暗里的杰克,杰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已经过了午夜了,长途跋涉后的路易斯心力憔悴,
斯蒂芬·金的《宠物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