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出自(七至九)
鲁迅
七
大约是送报人忙不过来了,昨天不见报,今天才给补到,但是奇怪,正张上已经剪去了 两小块;幸而副刊是完全的。那上面有一篇武者君的《温良》〔2〕,又使我记起往事,我 记得确曾用了这样一个糖衣的毒刺赠送过我的同学们。现在武者君也在大道上发见了两样东 西了:凶兽和羊。但我以为这不过发见了一部分,因为大道上的东西还没有这样简单,还得 附加一句,是: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
我还记得第一次五四以后,军警们很客气地只用枪托,乱打那手无寸铁的教员和学生, 威武到很像一队铁骑在苗田上驰骋;学生们则惊叫奔避,正如遇见虎狼的羊群。但是,当学 生们成了大群,袭击他们的敌人时,不是遇见孩子也要推他摔几个觔斗么?在学校里,不是 还唾骂敌人的儿子,使他非逃回家去不可么?这和古代暴君的灭族的意见,有什么区分!
但是,在黄金世界还未到来之前,人们恐怕总不免同时含有这两种性质,只看发现时候 的情形怎样,就显出勇敢和卑怯的大区别来。可惜中国人但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 显羊相,所以即使显着凶兽相,也还是卑怯的国民。这样下去,一定要完结的。
那么,无论什么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狱里去。五月十日。
八
我在N的学堂〔10〕做学生的时候,也曾经因这“钊”字碰过几个小钉 子,但自然因为我自己不“安分”。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学者似的,很傲 然。可惜他不幸遇见了一个同学叫“沈钊”的,就倒了楣,因为他叫他“沈钧”,以表白自 己的不识字。于是我们一见面就讥笑他,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于相骂。两天 之内,我和十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小过两大过,再记一小过,就要开除了。但开除在我们 那个学校里并不算什么大事件,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的。做那里的校长这才威 风呢,——但那时的名目却叫作“总办”的,资格又须是候补道〔11〕。
假使那时也像现在似的专用高压手段,我们大概是早经“正法”,我也不会还有什么 “忽然想到”的了。我不知怎的近来很有“怀古”的倾向,例如这回因为一个字,就会露出 遗老似的“缅怀古昔”的口吻来。
五月十三日。
九
是否真是寿终,真在正寝,自然是没有把握的,但此刻 不妨写得好看一点。)我能谢绝研究文艺的酒筵,能远避开除学生的饭局,然而阎罗大王 〔14〕的请帖,大概是终于没法“谨谢”的,无论你怎样摆架子。好,现在是并非眷念过 去,而是遥想将来了,可是一样的没出息。管他娘的,写下去——
不动笔是为要保持自己的身分,〔15〕我近来才知道;可是动笔的九成九是为自己来 辩护,则早就知道的了,至少,我自己就这样。所以,现在要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为自己的 一封信—— FD君:
夫学生的游行和请愿,由来久矣。他们都是“郁郁乎文哉”〔17〕,不但绝无炸弹和 手枪,并且连九节钢鞭,三尖两刃刀也没有,更何况丈八蛇矛和青龙掩月刀乎?至多,“怀 中一纸书”而已,所以向来就没有闹过乱子的历史。现在可是已经架起机关枪来了,而且有 两架!
但阿Q的事件却大得多了,他确曾上城偷过东西,未庄也确已出了抢案。那时又还是民 国元年,那些官吏,办事自然比现在更离奇。先生!你想:这是十三年前的事呵。那时的 事,我以为即使在《阿Q正传》中再给添上一混成旅〔18〕和八尊过山炮,也不至于“言 过其实”的罢。
鲁迅上。